第一章 开端 05
第一章 开端 05
Everett Rain出租车在公寓楼下急刹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惊飞了树梢的乌鸦。海伦把皱巴巴的纸币塞给司机,紧握着乔纳森的通行证,冲进公寓楼。
就在一个小时前,当她打开电脑时,收到了琼森的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句话:
“我到家了,你在哪?”
电梯按钮上的楼层数字在颤抖。海伦盯着自己映在金属门上的倒影,突然发现锁骨处有道细微的血痕。她慌忙用酒精棉片擦拭,直到皮肤发红才停手。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电梯里残留的薄荷烟味,让她想起解剖室里无数流脓不止的遗体。
海伦这么想着,脑袋里乱作一团。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慢慢汇集到一起,让她开始后悔,为她当时做出来纽约工作的决定的后悔。海伦明白,她本来可以不参加这一活动,早早和已经放假的琼森回到明尼苏达——不管待在哪里,现在都比在这里安全。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过了今天中午,自己将和这座充斥着混乱和绝望的城市再无任何关系。
“叮——”
十五楼的指示灯亮起时,她听见走廊深处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不对劲——大门虚掩着,而她出门时是关了门的。
“进贼了?”海伦小心地推开门,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她瞅了一眼门锁,锁是完好无损的,这表明门并没有被撬开。但屋内四散的物品足以表明有小偷光顾过这里。
“琼森?”她的声音卡在喉间,目光锁定在屋内的地板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显得格外显眼。
不会吧,怎么又是这种事?
报警显然没什么作用了,海伦的目光追踪着地上的那滩血迹,血迹从客厅开始延伸,一直蔓延到卧室的门前。屋子里没有开灯,全靠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阳光照明,让房间看上去十分温馨。
但此时,对海伦而言,这儿一点都不温馨。
卧室里有什么东西。
先去厨房拿把菜刀防身。海伦轻轻关上大门,并且反锁上,她知道这样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但至少不会让那个家伙离开这里。
踏进房间之后,海伦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底升起。
血迹。她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被喷溅形成的或红或黑的血迹所覆盖。蜿蜒如蛇的血痕从那滩暗红色中延伸出来,在地板上拖出诡异的图腾。海伦的鞋底沾上黏稠的液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沼泽里。冰箱柜门半开着,柜内不知是什么东西已经融化,混着血水正缓缓滴落。
她沿着墙壁缓慢行走,不停地观察房间的各个角落,仿佛每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点什么东西,正盯着她,等待她进入埋伏圈。
突然,房间里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阵咯咯怪声,如同笑声,但那尖利的声音却让人寒毛直竖。
海伦一惊,手中的信封掉落在地上,牛皮纸撞击的声响让房间内的动静骤然停止。她条件反射般的从墙边抓起一根棒球棒——2011年罗德里格兹的亲笔签名球棒,她在心底对男友说了声抱歉,便把棒球棒紧紧攥在手里。
随着距离卧室越来越近,那咯咯声又开始愈发清晰起来,仿佛就在头顶回响。
“亲爱的?”
熟悉但沙哑的呼唤从背后传来。海伦浑身血液凝固,缓缓转头——
琼森站在阴影里,左手还握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买的陶瓷刀。刀尖垂下的血珠连成红线,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的右脸保持着温柔的微笑,左脸却爬满蚯蚓状的凸起,脖颈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规律地搏动。
“你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像破损的老式收音机,每个字都夹杂着诡异的咕噜声。那条曾让海伦着迷的银链子,此刻正勒在他肿胀的脖颈上,脖颈皮肤被撑起,撑裂出一片片密集的渗血小孔。
海伦后退半步,捂住了因惊讶而张大的嘴。琼森的羽绒服拉链早已崩开,露出里面蠕动的肉团——那团血肉模糊的组织表面布满气孔,正随着呼吸节奏张合,喷出细密的血雾。
“回……回来……我……你的手机……我……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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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十分安静,百叶窗外隐约传来装甲车碾过路面的轰鸣声。办公桌后,坐着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他那神色疲惫的脸上刻满了忧虑的皱纹,再加上他那个性坚毅的轮廓,不难看出他是一个习于劳心而较少劳力的人。而此时,他正浏览着桌上的文件,领带松散,袖口沾着咖啡渍。
办公桌的另一侧,坐着一名同样身着西装的中老年男人,他右手夹着一只燃到一半的雪茄,正从容不迫地欣赏着办公室里弥散的烟雾,定制西装上的鹰隼徽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手中雪茄的灰烬精准地落在水晶烟缸中。
半晌,办公室的主人先开了口。“亨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这么想了,我给你离开这个城市的机会,但你的东西不行。”
“离开的机会?”亨利没有把目光从烟雾上移开,“看上去你是同意封锁纽约市区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在说你,亨利先生。”市长的声音变得有些恼怒,“封锁的事情我在想办法,我会说服州政府解除交通管制,也不会在发布会上宣布封锁的。”
“看来你还是不清楚情况啊……迈尔斯。”亨利抬起头,“其实吧,发布会上你说什么都一样,并且,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市长迈尔斯眯起了眼,他上下打量着亨利,“什么意思?”
“第一,我一直都可以离开这里,并且不需要你有言在先。”亨利稍微站起,身体朝着迈尔斯前倾,雪茄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说实在的,我可真不想离开这里。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想抓我吗?你不会知道的。”
迈尔斯没有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没惹过联邦政府,除了政府,还有什么人会抓他?还如此大张旗鼓?只为了抓一个医药集团分公司的副总裁?
“第二,你真的以为,你的意见对于封锁纽约的决定来说,很重要?”亨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你有没有想过,在封锁纽约的决策里,纽约市长的意见是最不重要的?”
“州政府的意见可能很重要,毕竟他们有权力,国会老爷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如果想,有一百种方法封了这里。”亨利继续说,“那些住在纽约的人,抗议示威,可能作用会比你要大——当然这回没用,不会有人管那些人在想什么的。”
迈尔斯不再出声,只是瞪着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亨利。
“你还是官儿太小了,很快交通管制就是国防部的事情了,他们的所谓’建议’会压过州政府的,交通管制也不会由你们说了算了。”他拍了拍迈尔斯的肩膀,坐回了座位,“你以为交通管制还没开始,其实早就开始了,国民警卫队早有准备,康涅狄格和宾夕法尼亚的预备役都调过来了,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们早有准备?他们知道这事儿会发生?”话刚说了一半,亨利便做了个“嘘”的手势:“有的话真不能乱说,自己想着就可以了。”
“那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迈尔斯调整了一下坐姿,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事儿也和你有关系?”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他脸上的笑更显阴沉,“迈尔斯,你很清楚我在哪工作。”
市长咽了咽口水,他很清楚。作为目前排行第一的医药企业,普朗克集团几乎涉及了所有生物和基因科研项目,甚至在军工领域都有所涉足。有小道消息表明,普朗克集团之所以发展如此迅速,和军工产业的联系功不可没。
那么他这话里便有另一层意思,便是这灾难是普朗克集团一手策划的。
“确实,这里目前是个天然的庇护所,至少对我来说。”亨利吸了一口雪茄,“交通管制之后别人也进不来,我想什么时候走就可以走。”
这……迈尔斯陷入了沉默。
“所以,市长先生,你能做的事情很简单。”亨利说道,“只需要亲口宣布封锁的消息就可以了。别让我为难,也别让上面为难,可以吗?”
“至于我离不离开、什么时候离开,这些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市长先生,希望你不要插手。”
“如果我坚持不实行交通管制呢?我想你也很清楚,将纽约这样一座城市封锁,会带来什么后果。”迈尔斯身体前倾,目光和亨利争锋相对,“这样的封锁对于居住在曼哈顿的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这和让他们等死有什么区别?”
“我哪管封锁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亨利笑了,“纽约死十万人、二十万人、还是一百万人,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对他们负责。”
“反倒是你,市长先生,你也很清楚曼哈顿的医院现在是什么状况。如果不封锁,你又能负的起这责吗?”亨利的语调变得越来越慷慨激昂,“封锁纽约只要对八百二十五万纽约市民负责,而不封锁你要对全世界七十亿人的生命负责。”
“当然,最终决定权在你手上。我非常乐意听到你宣布不实行交通管制,毕竟我也好奇你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桌上的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亨利的演讲。迈尔斯也吓了一跳,慌忙整理好面前的纸质文件,站起身来。
“亨利先生,新闻发布会开始了,您自便。”他看着眼前仍在欣赏房间内雪茄烟雾的男人,犹豫片刻,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亨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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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斯理了理领带,清清嗓子,走进了市政府发言室。顿时,无数闪光灯在眼前亮起,咔嚓声不绝于耳。一群群记者挤在发言室的后排,手里的长枪短炮对焦在他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录下来。
他走到台上,双手撑在讲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房间里的记者们,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
“我亲爱的纽约市民们,我是市长迈尔斯·杰弗逊。今天,我将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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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森低吼了一声,朝海伦扑了过去,她尖叫起来,手里的棒球棍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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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市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接受州政府的领导,全面启动紧急预案,封锁曼哈顿与其他地区的全部水上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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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森步履蹒跚地扑向海伦,厨房灶台上的东西被悉数扫落在地。调料瓶、碗碟、刀具哗啦啦地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别……别这样……”她低声祈求着,步步后退,但琼森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鲜红的黏液从他的嘴角滴落,灰白的瞳孔里没有一点人性的残留,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又朝着她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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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州政府的预案,全体纽约市民不应离开市区,哈莱姆河、东河与哈德逊河划分出的曼哈顿区属于完全隔离区。隔离带包括整个长岛和整个曼哈顿岛,哈莱姆河以北直到布朗克斯维尔以南属于隔离缓冲区。接下来将会进行居民的清空,清空后任何未经许可的被隔离市民不得进入缓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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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后背撞在厨房的墙上,瓷砖的冰冷透过衣服刺进皮肤。海伦又尖叫了一声,左手随手抓起灶台上的煎锅,狠狠地砸在了琼森的脸上。金属与骨骼碰撞的闷响在厨房里回荡,琼森布满伤痕的脸瞬间塌陷下去,黑色的血从皮肤中渗出,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琼森原本伤痕遍布的右腿猛然折断,染血的骨头刺破皮肤。他失去稳定,倒在了橱柜上。玻璃橱柜顿时粉身碎骨,一块玻璃划开了琼森的颈部,顿时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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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纽约市民是坚强的。只要所有人联合起来、团结起来,我们就一定可以度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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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森倒在地上,全体都抽搐起来,他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双手无力地在空中划了几圈, 如同溺水的人寻找救命稻草。黑色的血液在他的身下形成了一个小湖,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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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纽约市政府和国民警卫队会竭尽全力保护市民安全,尽最大努力减少袭击事件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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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琼森无法站立,海伦迅速从柜子里抽出一把菜刀,举起菜刀的刹那,他看见了琼森的眼睛。
瞳孔仍然灰白,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极其微弱。她准备劈下去的手也定住了。
琼森的动作也停止了,毫无生气的眼睛只是看着她,片刻,眼角居然流下了一滴混杂着鲜红的泪珠,在身下的血湖里点开一片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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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希望纽约市民们可以理解政府的安排,不要离开纽约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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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
“对不起……”
“我受够了,也该离开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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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承诺,大家很快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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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双手猛然使劲,脖子上青筋暴起,眼角带着泪珠,原本放下的菜刀再一次举到了半空中,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丝毫犹豫,锋利的刀刃朝着琼森的颈部狠狠地砍了下去。
“砍头。”乔纳森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他伸出手,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喉咙。
鲜血四溅,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厨房的柜子,一大片红点骤然出现在桌子脚上、地板上。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血溅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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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在数百人的注视下,迈尔斯没有理会记者的提问,径直离开了发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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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却发现羽绒被早已被冷汗浸透。借着窗外透入的路灯光线,她依稀可以看见躺在地上的琼森,生命早已流失殆尽。
“琼森?”海伦声音嘶哑,手指死死抠进床单。地板上的身影一动不动,黑红色血泊边缘已经凝固成痂。她摸到枕边的菜刀,刀刃上干涸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褐色的光。
她机械地套上沾着血污的毛衣,踩过地板上的玻璃渣。玄关镜子里映出她凌乱的发丝,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抓痕——那是琼森最后挣扎时留下的。她抓起棒球棒,指腹摩挲着琼森用马克笔画的小爱心,那是三个月前他们在洋基队主场留下的纪念。
海伦不再犹豫,抓着棒球棒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那些曾经属于她和琼森的,如今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电梯显示屏定格在“1F”,安全通道里堆满散落的行李箱。她缓缓打开大楼防火门,寒风裹挟着灰烬扑面而来。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最后一条未读信息是乔纳森教授发来的:“希望你已经出发了,肯尼迪机场出事了,撤离终止。”
原本热闹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海伦一人在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几辆消防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尖利的警铃声放大又变小,车顶旋转的红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撕碎。她扭头望向布鲁克林大桥,钢索在烈火中崩断,燃烧的缆绳像垂死的巨蟒坠入东河。
还有金融大厦、时代广场、百老汇……她所熟知的一切,全部吞没于火海之中,而她所剩下的,只有手头的一根棒球棒,上面有琼森用马克笔画的小爱心。
她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站在路边。
“我杀人了……我……”
她对着棒球棒上的小爱心呢喃,指尖触到一丝粘稠——不知是凝固的血还是融化的雪。几个小时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她脑中的空白。她坐在琼森身边,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褪去,直至变得灰白,房间里电视屏幕微弱的亮光、远处急促的警铃声包裹着她,让她昏昏睡去……
但现在,海伦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不堪一击。
轰的一声,不远处的天空亮起一个火球——什么东西爆炸了。火光照亮了海伦的脸,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
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在 2021 年的第一天,海伦哭了,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