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端 03
第一章 开端 03
Everett Rain2020年12月30日 EST 5:15 美国纽约 圣西门综合医院
天还未亮,海伦·菲尔已经换好了工作服。她仔细检查了口罩和手套的密封性,又将护目镜的松紧带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这才推开更衣室的门。
门诊大厅早已人满为患。皮肤科走廊挤满了戴着口罩的患者,他们或坐或站,有的在咳嗽,有的在抓挠手臂上成片的红斑。海伦皱了皱眉,护目镜很快蒙上一层薄雾。她费力地挤过人群,看见乔纳森教授正和其他医生站在大厅另一侧的隔离带后。
“病人症状较轻,多为感冒、皮疹,是典型的森林流感症状。”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在汇报,“但如此大规模的集中爆发还是第一次。之前的病例主要集中在长岛的郊野公园等住宅区,这次绝大多数患者都来自曼哈顿。”
乔纳森仍然戴着他的金丝圆框眼镜,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他翻看着手中的病历本,眉头紧锁:“报告纽约市疾控中心了吗?”
“每天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午夜十二点会进行四次统计并上报。”医生快速回答,“我们医院现在收治了一百九十五例,其中有五人出现严重呼吸困难,二十七人有不同程度的皮肤破损。”
海伦注意到乔纳森教授的手指在病历本边缘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安排感冒患者单独隔离,皮疹患者单独隔离。”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医生,“尽快做病毒免疫蛋白检测,可能是加重型的森林流感,这种变异冬天很常见。”
“皇后区有二百三十六例,我们区有七百余例,均为轻症。”另一位医生补充道。
乔纳森教授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现行的护理和防护标准是?”
“IV 级生物危险危害。”
“先改用 V 级生物极端危害。”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异常锐利,“包括手术室、急症病房。普通病房的患者先不移动,一边进行检测一边停止家属探视。”
“好的。”医生们纷纷点头,开始分头行动。
海伦看着各病区领导陆续离开,她注意到乔纳森教授的白大褂下摆有些皱褶,领带也歪了——这在他身上极为罕见。正当她打了个哈欠,准备走向电梯时,乔纳森教授突然喊住了她。
“海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快步走近,“离开的安排怎么样了?”
海伦突然紧张起来,揣在口袋里的手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注意他们,这才低声回答:“都安排好了,教授。”
乔纳森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记住,31号上午八点到十二点,肯尼迪机场。别告诉任何人,包括……”
“我明白。”海伦感觉喉咙发紧。她看着乔纳森教授转身离开的背影,白大褂在走廊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作为跟着乔纳森教授的实习医学助理,海伦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棘手。她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四十分。六点钟还要跟着教授参与一名死亡病患的解剖。海伦转身走向电梯,按下手术室的楼层按钮。电梯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电梯门打开时,海伦深吸一口气。先去换一套防护服吧,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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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海伦赶到手术室时,已经五点五十分了。透过防护面罩,她看见乔纳森教授正在检查解剖工具,其他医生也都穿着单薄如纸的白色防护服,面罩后的脸上写满疲惫。看到她进来,乔纳森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站到观察位置。
六时整,尸体被推入手术室。海伦拿起记录板,开始打量这具年轻的遗体。消毒灯的白光下,死者的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
“姓名?”乔纳森一边挑选工具一边问道。
“詹森·布伦德。”一旁的住院医师翻看着病历,“二十三岁,就职于梅森赛林电气公司,最后一次工作是今年十一月八日。”
海伦注意到乔纳森教授的手顿了顿:“十一月八日?”
“对,感染前患有肺炎,在纽约大学医疗中心接受治疗,有出院报告。”住院医师补充道,“应该是上周感染此病,具体的感染时间和大致地点还需要调查确定。”
乔纳森剪开死者的上衣,露出布满尸斑的胸膛。没有明显的皮疹症状,也没有成片皮肤溃烂。他示意海伦检查死者的手掌。
海伦翻开死者的手掌,倒吸一口冷气——掌心布满皮疹斑点,不少已经破裂,创口旁有干涸的脓水,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她感觉防护服下的后背已经渗出汗珠。
“手电筒。”乔纳森伸出手。海伦将手电筒递过去时,注意到教授的手套上沾着些许汗渍。他用两指撑开死者的上眼皮,突然僵在原地。
“上帝啊……”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尸体没有眼睛。
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眼眶。玻璃体似乎已经融化,粘稠的物质和血液混杂在一起,随着眼皮被撑开,这混合液缓缓流出。看起来就像是……尸体在哭泣,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乔纳森教授深吸一口气,从器械台上拿起烧杯,开始清理眼眶内的糊状物。随着液体被舀出,眼眶逐渐凹陷,却找不到任何固体结构,只剩下软塌塌的内层软组织。
“准备开颅。”乔纳森教授的声音依然平稳。
开颅过程异常顺利,死者的头骨变得脆质多孔,像风化多年的石灰岩。“患者去世多长时间了?”乔纳森问道。
“大约八小时。”住院医师回答。
当他缓缓翻开死者的头皮,看见大脑的刹那,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睡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胃内的翻江倒海。
死者的大脑已经无法辨认,原先属于大脑皮层的部分,已经变成了一大块正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的恶心肉团,上面有无数发丝粗细的白色线虫在糖浆似的黏液里缠绕翻滚。有几条甚至掉了出来,在手术台上艰难地爬行着。
几乎是同时,一股强烈的呕吐冲动涌上海伦的胃,她习惯性地伸手捂住嘴,但被面罩挡住。乔纳森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忍着!书上怎么教你的?”教授瞪了海伦一眼,目光又回到手术台上的遗体身上,“所有人,哪儿都别碰,立即消毒,离开手术室到外面待命,我给院感中心打电话。”
“需要通知疾控中心吗?”一旁的医生问道。
“不需要单独通知了。”乔纳森拉开手术室的门,“通知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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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刺耳的消息提示音把海伦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手关掉提醒,目光投向电脑屏幕——院感中心的总结报告终于发来了。
“效率真够低的。”她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乔纳森教授最讨厌下属拖延工作,这份报告本该在六点前就提交的。
她打开办公室门,探出头去。偌大的行政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在头顶发出微弱的电流滋滋声。
“还有人吗?”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无人应答。嚓的一声,办公室里的灯全部熄灭了,她关上门,往出口方向走去。原本拥挤的走廊已经空旷无比,医生们不是下班了,就是被疏散了。她知道门诊楼正人山人海,但两栋大楼间的走廊关闭了,透过两扇玻璃门,她可以看见另一边走廊上医生们忙碌的身影。
怎么搞的?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下次绝对不能留到这个时候了。走廊灯已经全部熄灭了,海伦怕黑,所以步伐也加快了许多。
走到楼梯间门前时,已经是一点光线都没有了,眼前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黑暗。正当她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时,屏幕先自己亮了起来,刺耳的电话铃声瞬间响遍了整条走廊。
海伦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她定定神,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乔纳森教授,接通了电话。
“海伦。”电话那头传来乔纳森一贯冷静的声音,“你还在医院?”
“是的,教授。我刚看完院感中心的报告……”
“立即离开。”乔纳森教授打断她,“走B区侧门,正门已经封锁了。”
海伦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解剖的那具尸体不见了。”乔纳森的声音依然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些,“监控显示没有任何人携带大件物品离开,所有出口都没有异常。”
海伦打开手机手电筒,快步走向楼梯间。狭小的空间将她的脚步声放大,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她的神经。
“您的意思是……”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具尸体现在还在医院大楼里。
“可能性很大。”乔纳森顿了顿,“安保部门已经收到了通知,但你最好现在就离开。记住,走 B 区侧门,不要乘坐电梯。”
海伦感觉喉咙发紧:“教授,您在哪里?”
“我在哪里不重要。”乔纳森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海伦小姐,其他人已经离开纽约了,记住你明天上午的安排。现在,立刻离开那里。”
海伦短促地倒吸一口冷气,挂断了电话。她推开防火门,踏入一楼走廊的瞬间,仿佛被人当胸重击一拳,呼吸都为之一滞。
借着窗外惨白的灯光,她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的姿势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身体前倾得几乎要失去平衡,却像被无形的线吊着一般纹丝不动。整整半分钟过去了,他依然保持着这个违背人体力学的姿势,如同一具被定格的牵线木偶。
海伦僵在原地,感觉冷汗正顺着脊背流下。但那家伙长时间不动,她内心的恐惧也消散了些,她鬼使神差地关掉了手电筒,屏住呼吸向前挪动。寂静的走廊里,只有她的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男人还是一动不动,头上顶着一顶……嗯……绒帽?
然而,当她离对方只有十五米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她的心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甜腻气味,让她想起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味道。
正当海伦鼓起勇气,想要开口询问时,一阵尖锐的铃声刺破了这短暂的和平,响彻了整个走廊,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闹钟!海伦连忙关掉,但是为时已晚。
那具“雕塑”突然抽搐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它的双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关节扭曲得像是被暴力折断,脑袋也缓缓转了过来。
惨白的灯光打在那人脸上,看见那张苍白的脸的瞬间,海伦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今天下午那具失踪的尸体本人。
他也没有戴什么帽子,那看上去像一顶绒帽的,其实是向上翻起的头皮,无数细长的白色线虫正从它空洞的眼眶和鼻孔中钻出,像下雨一样落在地上蠕动。它的面部皮肤薄得几乎透明,紧贴在凹凸不平的头骨上嘴边还有着暗红的痕迹,暗色的黏液正从嘴角滴落。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海伦感到寒气彻骨,冻结在原地动弹不得。当看到男人发出非人的低吼声,蹒跚着朝自己跑来时,她才回过神来,扭头朝反方向跑去。
尸体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它的关节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嗒声。海伦刚冲进楼梯间,就感觉围巾被猛地拽住。巨大的力道将她拉倒在地,狠狠摔在在冰冷的地砖上。
后脑勺在地板上猛烈撞击,这一下让海伦头晕眼花,脑袋也感到万般沉重。她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没有眼睛的脸。那张脸上布满蠕动的线虫,却仿佛仍能”注视”着她。明明已经没有了眼睛,但好像还是有着一种目光,充斥着欲望的目光。
人在绝望之际,总是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原先的恐惧已经被将死的危机感所掩盖,突然而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使得她近乎本能地一拳将怪物挥倒在地上,那怪物的脸啪地砸在地上,留下一滩暗红色的血污。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那力道大得惊人,海伦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疯狂地踢踹着尸体的头部,每一下都让更多的线虫喷溅而出,满地都是正在蠕动的乳白色线条。
“什么东西啊啊啊!”她尖叫着,双手死死抓住防火门的边缘,“放开我!”
突然,手里的力一松,门的磁吸固定器居然被她拽开了!呼的一声,四五公分的防火楼梯间门一下猛地关上,直接砸在了男人的头上。
随着令人作呕的“咔嚓”一声碎响,那头直接向后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折断的脊椎骨从男人的喉部刺出,鲜血四溅。一条虫子飞到了海伦的左臂上,马上便在她的皮肤上钻出一个小孔,企图钻进手臂。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大脑被吓得宕了机,一片空白。她顾不上感染的风险了,一把扯住虫子露出的尾部,一下拽了出来。她把仍在扭动的虫子扔掉,看向门口的男人。
男人卡在门缝中,已经不再动弹,黑色的血液不断从伤口涌出——他的心脏还在跳动。
海伦想报警,但她的手机不见了——可能是掉在楼梯间里了,但她不敢回去找。尽力平息自己内心的恐惧,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走廊的栏杆,终于走出了大楼。
出门的刹那,她清晰地听见了楼梯间防火门打开的咯吱声。
等海伦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四十分了,但琼森还未回家。她翻出家里的药箱,慌忙给伤口消毒。她尝试给琼森发邮件,但完全收不到回复。
“拜托……明天就要出发了……不要在这个时候……”
窗外的警笛声此起彼伏,红蓝相间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求求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海伦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31 号上画着的红圈,在闪烁的光照下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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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楼梯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走进了黑暗的楼梯间,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只够照亮他的脸,他把手机屏幕朝着前面,试图照亮点什么,但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嘛,她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待着?”男人自言自语,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拨通了电话。
几声短短的嘟声过后,一阵尖利的铃声响彻楼梯间,男人下意识缩了缩,“看来还真在这里。”他四下查看,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发光的屏幕。
男人连忙走过去,拾起那个仍在响着电话铃声的手机,按下了挂断键,铃声戛然而止。
“啊,原来是手机掉了。”他翻转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划痕,“屏幕倒是没有摔坏,还能用,到时候看她想不想去修一下。”突然,他被手机上的一个斑点吸引了注意力。
“什么东西这是?”屏幕的右上角有一块暗红的圆斑,他伸出手抠了抠,居然是液体!而且像糖浆一样粘稠,在手机屏幕和手指间拉出了几条细丝。
他把手机亮度调高,细细照了照那个被擦掉一半的圆斑,是血迹?
不管怎么样,她肯定已经回家了。男人用纸擦掉手机上的斑痕,揣进了裤袋里,准备回家。
但和来时似乎有点不一样,才走了一步,便仿佛踏进了一个小水坑,他照向脚下。
是一滩暗红色的血水。
男人感到背后一阵寒风吹过,他四处寻找风的来源,但一无所获。
黑,四周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好极了,现在我有点怕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她还好吧?她是不是在这里和什么人打了一架?男人的脑海里全是各种疑问。也仿佛是这时,他才想起来手机还有个手电筒功能。
他点开手电筒的瞬间,耳边响起了咯咯的怪声。
一阵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似乎可以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随后是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门口,男人感觉到有东西走进了楼梯间。本能驱使他瞬间关掉了刚刚打开的手电筒。
他,也许还有另一个东西,再次陷入黑暗。
他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站着,大气都不敢出。脑子在飞快地转动,是什么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自己的拳头。
站在黑暗里和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东西对峙,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楼梯间不过四五米见方,如此近的距离,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那一定就在他的脸前,或许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他凝神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难道那家伙也在屏住呼吸,等着他先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呆在这里,这里很黑,窒息一般的黑。
大概站了两三分钟,他就这么混混着胡想,脑子已经不怎么听他使唤了,这时候他又开始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刚刚听到的那种咯咯怪声。
与之前不同,这声音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了楼梯间的门外。随着又一阵寒意袭来,他的大脑终于又能活动了。这里不安全,他得从这里上楼,去她的办公室里待着,他有那里的钥匙,在那里报警,警察肯定会来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在门外,他松了一口气,打开了手电筒,得赶快上去报警。
也就是那一瞬间,手电筒照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了一下,只见一张面目全非的怪脸正贴在他的脸前,看着他,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