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8日 EST 7:16 美国 纽约港

  刚刚结束电话汇报工作的麦克感到气氛有些奇怪，三个身材魁梧的海军军官站在舰桥走廊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为首的白人军官双手交叉，迷彩帽下眼睛半眯着，用仿佛不太友好的眼神看着走出舰长室的麦克。

  “我是德雷克·安德森上将，这两位是我的同事。”看到麦克走近，白人军官率先开口，他放下交叉的双臂，朝舰长室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介意上岸聊聊吧，麦克先生？”

  “当然。”麦克瞟了一眼另外两名军官——一个戴着眼镜的文职官员和一个皮肤黢黑的大块头，两人只是稍微朝麦克点头示意，但并未敬礼，“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麦克先生，这次任务你做的很好。”德雷克上将微笑着和麦克并排在走廊上缓慢前行，身边不断有舰上士兵走过，都不忘停下脚步向一行四人敬礼，德雷克继续说道，“你是我见过所有前往中东参加救援任务的军官中最出色的，这点我必须承认。”

  “还是说正事吧。”麦克沉声道，“我想腾出点时间睡一觉。”

  德雷克上将对麦克的冒犯全无反应，只是耸耸肩，“好吧，如你所愿，接下来的任务已经安排好了，”他伸手接过文职官员递来的牛皮纸袋，然后转交给麦克，“加利福尼亚圣迭戈湾，进行为期 14 天的 RCOH^[1] 准备，然后返航，之后纽约方面会指定接下来为期 24 个月的 RCOH 地点，就这么简单。”

  “行，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有多久准备时间？”麦克接过牛皮纸包，几人已经沿着舷梯踏上了码头，他对眼前的德雷克上将没有太多好感，自然也不跟他多废话，“JP-5 燃油和食品药品需要大量补给，这次任务的消耗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

  德雷克上将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麦克。在他们身边，“林肯”号尼米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如同一头巨大的怪兽，正蛰伏在纽约港千尺深的海水中。原本一片黑暗的天际线刚刚泛起深蓝，但港口正灯火通明，港口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数不胜数的补给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

  “现在就要开始。”德雷克上将的语气仿佛带着一丝戏谑，他看了看手表，“你们有……一个半小时准备。”

  听到这句话，麦克一愣：“现在开始？你很清楚这不可能。至少需要 24 甚至 48 小时的补给，更别说飞机燃油和武器弹药还得调配……这是谁的命令？”

  “美国海军司令部的直接命令。”德雷克上将现在听起来才像个真正的将领，语气不容置疑，“我只负责把直接命令传达给你，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并且……”

  “在你进行电话汇报的时候，燃油和弹药补充已经开始了，预置仓储和快速补给管道已经全部启用，食品和机务补给会在出发三个小时后由补给船提供。”他顿了顿，盯着麦克的眼睛，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你的船员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船上，谁都不准登岸，明白了吗？”

  “如果我不这么做呢？”麦克冷冷地问道。

  “如果我是你，麦克，并且还希望继续多当几年舰长的话……”德雷克上将笑了笑，语气略显柔和，“我就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把手搭在麦克的背上，拍了拍他另一侧的肩膀，“至于船员们——如果有人提出或违反这方面的问题，我就处分他。”上将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这艘巨兽，最终停在麦克身上，“包括你，舰长先生，你的待遇可能会更好一些。”

  德雷克上将顿了顿，他望着麦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看透了麦克的心思。虽然语气依然沉稳，但那股从上将身上散发出的威严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变得凝重。

  “麦克舰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知道军官在执行命令时的责任，尤其是当命令来自于海军司令部时，拒绝执行并不是一个个人选择。”

  他用手指点了点麦克手中的牛皮纸袋，“你手上这份命令不是随便发的，舰长。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你个人的感受如何，这份命令必须执行。若有人因情绪或其他个人原因拒绝指令，我不能保证你会不会面临军事法庭的审查，那样的话，恕我帮不了你。”

  听到这句话，麦克知道继续争论下去已经不会有任何结果了。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德雷克上将的脸，转身准备离开，但身后出现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将他拉了回来——显然是那个大块头军官。

  “现场拆封，麦克先生。”德雷克上将指了指麦克手中的牛皮纸包，上面有美国海军司令部的封线，“不用多想，只是确认命令确实是你收到了。”

  麦克没说话，只是将手指插进牛皮纸上侧的封线中，划开一道口子，将里面的文件扯了出来。他看了一眼上将，转身离开了这三个人。

  “替我向你的女儿问好，麦克先生！圣诞节快乐！”德雷克上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回到舰上的走廊，倚靠在冰冷的钢制栏杆上，越过港口忙碌的美军士兵和装卸车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但外面的空气好多了。他的眼前是东河与哈德逊河交汇后宽阔的江面，两条波光粼粼的水面之间，是宏伟的曼哈顿下城区。

  说实话，德雷克上将的话给麦克一种有意把他赶出纽约的感觉。他知道这是司令部的命令，这位上将只不过是负责传达罢了，但这个人的确让麦克喜欢不起来。

  他原本的计划是去找女儿，然后好好休息个两三天。他已经有足足四个月没有看过女儿了，对于独自在纽约生活的女儿来说，麦克的确为无法陪伴在她身旁感到自责，但他很清楚，这次的计划又泡汤了，至于什么时候能看到女儿，显然是遥遥无期。

  麦克抬头望向天际，那片被晨光渲染的深蓝色海面，仿佛一切都在悄然变化。思绪却如潮水般袭来，他想起了女儿。她一定很恨我吧？每次在电话里说着“等我回家”，但又每次都未能履行承诺。两个月的航行，他离她越来越远，而心中的愧疚也在不断积累。女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想象中她的可能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在身边的生活。

  麦克苦笑着，还是拿出手机，即使他非常不忍心——给女儿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麦克想着，可能是两周后，也可能是两年后。

  麦克拨通电话，等待接听的嘟嘟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依然没有应答。“真是的……”他无奈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果然还是老样子啊……真拿她没办法。”

  这时，麦克才注意到，距离他不远的栏杆旁，同样靠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马尾女孩，她一只手靠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正拿着手机输入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岸上的忙碌景象。

  他对这个女孩有些印象——他们从纽约出发时，就有一支医疗小组和传染病研究小组随船前往中东，女孩似乎就属于协助传染病小组的学生团队。但奇怪的是，经过了接近两个月的航行，麦克对这个叫做露西的女孩的了解依旧仅限于“有些印象”。

  “她从不跟别人说话。无论是在普林斯顿大学还是在咱们这儿，至少是从不跟男人说话……哈哈哈……”船上的大副巴顿曾经和麦克提过一嘴，但他之前没太在意这件事，他只需要确保这些不谙世事的学生不进入一些性质特殊的区域即可，至于他们的人际关系，他不太在乎。

  但此时，露西的穿着似乎不太符合学生团队的风格——站在纽约零下五六度的室外，她似乎只穿着一件略显厚实的红色衬衫，外面是一件看上去完全不保暖的黑色西装外套，整齐地打着黑色领带，完全看不出是能感觉到寒冷的模样。

  仿佛察觉到麦克的注视，露西放下手机，抬头对上麦克的视线。好吧……麦克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那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厌恶，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或者是盯着一只正在嗡嗡乱飞的苍蝇。不至于吧？麦克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着装，在林肯号上工作了这么多年，什么肮脏的环境没有经历过，但就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你是普林斯顿大学学生团队的成员？为什么没有下船？”麦克率先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安静，迈步走了过去。他好像在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显出身为舰长的儒雅和稳重——就连麦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

  看到舰长走了过来，露西把手机放回兜里，继续用那让人难以忍受、且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反应。

  “在抵达圣迭戈之前，我们不需要下船。”露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扯在麦克手中的文件，“这个东西没有告诉你么。”

  “哦……是嘛……”麦克这才想起来，德雷克给他的东西他是一个字没看，这下尴尬了。他急忙拿起手中的文件，想要在字缝里找到一点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的东西——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挠起头来，目光投向江面，看上去像在等待太阳从高楼间露出第一缕光芒。

  “他是在帮你。”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露西接着开了口。语气平淡，眼前麦克的窘况没让她的语气有一丝起伏。

  “谁？等等，什么意思？”麦克望向露西，他意识到这个女孩刚刚一直在看着自己——从德雷克上将找到自己开始，每一句对话她都听到了，可能还包括自己的几句吐槽。

  但露西仿佛没听到麦克的疑问，只是看着岸上。

  显然自己被无视了。麦克无奈地靠在栏杆上，开始仔细阅读起文件上的内容，顺便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真诚，“为什么你会觉得，给我下这个命令是在帮我？”

  “因为这里很危险，他们不希望你卷进来。”露西似乎把“多说无益”写在了脸上。

  “是森林流感吗？”麦克感觉自己有了点头绪，“纽约好像是全美唯一集中出现森林流感病例的地方——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

  “没错。”

  “流感这种东西，以前好像管的没有这么严格吧？”麦克不解，“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些应该不是学生能知道的。”

  “这次不一样。”露西冷冷看了麦克一眼，只回答了他前半个问题。

  “但是这趟航程只会持续十四天，在那之后……”麦克犹豫了，他不确定露西能不能信任，有些话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麦克放弃了对话的领导权，他仿佛觉得眼前的女孩真的了解些什么，而他又迫切地希望知道真相。“在那之后还是会回到纽约，不是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至少他们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回不回来是你自己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留在加利福尼亚？”麦克笑了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她带偏了，“你知道这不可能，返航纽约是命令。”

  “如果纽约封城呢？”露西突然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麦克看，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厌恶和敌意。

  “封城？”麦克像在听一个不小的笑话，“为什么？光凭一个流感就把纽约封了？这儿自内战之后还没有封过城。”

  “我也不清楚……”露西摇摇头，“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

  麦克耸了耸肩，这番对话让他感到摸不着头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应该早就看出什么东西来了，不可能现在还这么正常。”

  “只是你没看到而已。”说完这句话，露西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玻璃幕墙，后者正在深蓝厚重的晨雾中逐渐变亮。

  麦克跟着望向下城区的方向，顺便理了理思绪，森林流感在他的印象里不算太过严重，但此时他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封城。

  那两个字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逼他想起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以及已经很久不见，又或是关系不佳——被调到纽约来的女儿……他显然是不愿待在加利福尼亚的，但如果她说的封城是真的，又不得不在那里看情况。

  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太阳出现了，起初只是一丝出现在玻璃幕墙上的光线，但很快，整个太阳都出现在了江对岸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如同城市里升起的虚拟的日轮。他知道真正的太阳在身后，但眼前这个更加明亮，更加真实。反射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明亮，但没有什么温度。

  之前作出的停留在加利福尼亚的决定，似乎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该准备出发了。”麦克说道，转身回到船舱。